父親的名片   
  長年以來父親的名片一直深藏在我的皮夾內袋。我極少取出來示人,介紹:這是家父。儘管我非常以父親為傲,父親卻希望家人儘可能地低調,不張揚不炫耀,不引起旁人的注意。直到父親再一次調職,新的名片印製完後,我才想起舊名片還躺在皮夾的底層。
  父親經常調動。在他的司法官生涯裡,他不斷地面對不同的職銜、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氣候與不同的人事,因著緯度的改變而決定行李的重量和西裝的質地。父親上任的時候總會給我一張新的名片;官式的雪白珍珠紙,工整墨黑的標楷體肅雅地印著父親的職稱與姓字。這樣的名片總給與我一種恆定不變的安全感,彷彿無論父親在這座島上多麼遙遠或陌生的縣邑面對荒寂惡寒的人性種種,他仍然在我的身邊為我擋去世間邪祟。
  父親總是忙碌的。
  關於父親最初始的記憶便是父親伏案趕寫書類的身影。經常是深夜了,我沒有人陪總是吵鬧著不肯入睡;母親半哄半騙地懷抱我,生怕我吵了父親工作。然而真的是深夜了;迷濛中我不曾有父親就寢的印象,白日裡醒來,父親一早就離家上班了。二十七年來猶然如此,直到農曆年前我倦極返家,驚覺父親已是滿頭華髮。
  我問他:「你累嗎?」
  父親說:「這是我的本分,怎麼會累呢。」
  然而我知道父親其實是累了。多年來嫉惡如仇的父親守住他的戰線沒有一點動搖與懼怕,高宦巨賈過眼雲煙,廟堂朝班聚散如流水浮光;他清晨即起坐在辦公桌後執筆捍衛他的真理,天黑很久以後我看見他靜靜地回家,一言不發掌起桌燈,成落的文件堆疊在他腳邊。無論他名片上的職銜如何轉換,父親從不應酬,沒有私交,不許家人名下有存款以外的財產,絕不收禮,家中不待客,也極少有任何往來。這麼多年後父親仍堅持他的一切原則,即使現在他並不高坐在舞台中央,名片上換了沒那麼烜赫的職稱,身邊的擾嚷喧囂倏地靜下來,他仍然準時上下班,努力處理手中每一件工作。他並不要求上位者明白這一切;他自己明白。
  父親在T縣執法的時候我和母親一起住在宿舍,一天晚上我在浴室滑倒摔折了牙,巾帕衣褲上大片地濺著血。父親急了,立刻送我去醫院;偏偏急診室裡人滿為患。父親站在我身邊一言不發,他沒有找來任何人送出他的名片,他不要人知道他的身分給我特權;我心裡明白,告訴他我沒有大礙,並不嚴重(事實上也真的是如此),要他放心。我何嘗不明白他的心焦。直到我上了手術台,平日不苟言笑的父親忽然撫著我的額頭:「你最勇敢了。」我這才真的覺著痛了,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醫師過來拉上隔簾說要動手術了,請父親在外頭等;針頭刀械鏗鏘撞擊間我聽見父親在簾外來回踱步,然而我沒能忍住縫線的疼痛仍然迸出哀嚎;事後回想父親隔著布簾聽見該有多擔心,我愧為他的女兒。
  一年前父親調任現職的時候我從皮夾底層找出舊名片,放進蒐集父親歷來名片的盒子裡。我想我此生大概都不能完全明瞭,方寸大小的木盒裡,泛黃起皺的珍珠紙片記錄的是父親怎樣煥發的青春與輝煌難忘的年月。
(原載於幼獅文藝)

這是我。
深冬的夜晚,我在城市的高樓上以夜色為底反光留下的影像。我並不想念誰,也不記憶任何時光的殘餘;這一年的冬末,我只是離開了。
黃00,1975年生,台北市人。十七歲入選幼獅文藝「文壇新秀」,曾獲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散文作品見於各報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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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官的女兒與我同年生,小我近三個月。幾年前她的網頁還在的時候,曾嘆息著看她寫的點點滴滴;今日忽而靈光一閃,於網路中僅能見到網友為她存留的副本。
多年前見的文字,今日之我再見得,總算能有些想法。

她有兩則對話:
一、
H:你在家裡沒有自己的房間不會很痛苦嗎?
H:連音響都沒地方擺?
J:疊在角落。
J:沒插電。
H:你這樣過日子不難過嗎?
J:像堆礙事的垃圾。
H:你不能這樣說你的音響。
H:這樣是背棄你對自己的理想。
J:理想?那是什麼?
H:可以吃。
H:不過不是餵狗的。
H:你本來是個有理想的人。
J:活著把該送的人送走就可以了。
H:人生的目的就只有這樣嗎?
H:那你不如去搶銀行。
J:去了沒好事。沒辦法活。
J:會槍斃。
H:但是你有錢可以送那些人啊。
H:你的目的不過是這樣不是嗎。
H:假如是這樣,你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H:就是給親人送終?
H:你是什麼,葬儀社?
J:剛好存在,如此而已。既不是我願,也非我能控制。
H:可笑。
H:你四書讀到狗肚子裡了。
J:那你就笑吧。
H:讀聖賢書,是要你〔剛好存在如此而已〕的嗎?
H:你應該沒買我的書吧。
H:不必買,我會送你。
J:不必送。
J:我會買。
H:你賺的是辛苦錢。
H:還有債。
H:我反正有四百本庫存,送你跟你姐各一本。
H:你知道,我向來對你很大方。
H:也罷。
(J離線就寢。H去客廳看電影台到天亮。)

二、
H:我一直在做關於你的惡夢。
H:我現在只要不吃安眠藥就會整夜作你的惡夢。
J:不是本來就這樣嗎。
H:現在夢的情節越來越多,比如說找不到你或是找到你了你卻不肯和我講話。或者是跟你吵架。
H:或是你背叛我。我可以整個晚上一直做這樣的夢。
H:醒來好累。
H:真想結束這樣的日子。
H:真想結束活在痛苦裡的日子。
H:現在我做惡夢你看不到了,所以你已經無關痛癢了對不對。
J:痛苦來自於無明與渴愛。
H:因為求愛不可得,求保護與安全不可得。
H:再這樣下去我怕我真會瘋掉。
H:這世界上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呢。
H:沒有什麼可以相信了。
H:也沒有真愛這回事了。
H:也沒有幸福這回事了。
H:什麼都沒有了。
H:我以前信仰的事物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H:這樣活著比動物還可悲。
H:你說對不對。
H:男女之間不過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罷了。
J:可不可悲來自於你的價值觀。
H:講白點除了性也沒有什麼是真實的。根本沒有情感這回事。
H:這是我親身遭遇得到的結論。
H:我曾經有很美好的價值觀。不過事後證明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H:根本沒有什麼是真實的,永恆的。一切都是騙人的。
J:可以停了。
H:反正你本來也沒有義務聽我說這些。
H:不想聽你可以把我鎖起來。
H:人跟人之間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H:根本沒有愛情這回事。
H:那都是電影跟小說編出來的騙人把戲。
H:我被騙了。
H:我比充氣娃娃還不如我覺得。
H:充氣娃娃最起碼不會被騙。
H:充氣娃娃最起碼可以回收。
(J離線。)

這兩則文字與「文章」文字不同,僅是平時對話;而平日的對話最能直接反應一個人最純粹的部分。

一個單純的女孩,追求著內心憧憬的愛情,感情的影響成了普出文章動力的來源;她不吸毒(純個人判斷),也不見得有不良嗜好,然而文字總能顯現出細致的與充沛的情意;令人婉惜的,這些文字動力似乎來自她對負面思緒的抗衡與掙扎的平靜力量…

文學創作者就是藝術家,需要泉湧不竭靈感,寫作竟成了致命的原因。

寫作時是位女性,不寫作時是個女孩。

女孩是天真的;女性是成熟的:天真無法抵禦迷途的成熟。

對抗憂鬱症的自我治療方式,即是「主動」運用思維來對抗「被動」的非所願憂擾思緒,並且一而再,再而三的直至喜悅導正了那不該「反客為主」的「負面思流」;然而女孩卻為了用最真誠的筆調來描述生命中動人的點點滴滴,誤入了成年人捨本逐末的路徑…

再加上她那位不成熟的友人,是她最在意之人…

於是,在各種不該發生而集合在一起的微妙情境中:將生命的極致發揮停留於感性最動容的深層片刻記憶…在那兒,她永遠佇足。

以此,紀念檢察官的女兒。

願上帝保守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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